2006年5月1日 星期一

在台南看見貝克特?

更深一層的涵義中,
荒謬劇場裡的「戲」,是非寫實的,
有時卻比寫實劇更接近我們現實生活的映像,
讓觀眾有機會反思是否就是處在這樣一個荒謬的世界裡。



《來來去去》雖是短劇,簡潔的文本涵蘊著豐富的肌理,考驗著三位年輕的女演員。


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何方人士也?

一個生於上個世紀的愛爾蘭人,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經參加法國地下抗德組織,戰後,法文成了他主要的創作語言,以《等待果陀》聞名國際,1969年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為「荒謬劇場」的重要代表劇作家。

這個名字,對於台灣劇場界而言,並非陌生的;《等待果陀》可說是相當經典的劇本,歷年不斷被不同的劇團或在大專院校搬演,2001年由表演工作坊製作演出時,更名為《等待狗頭》,茲節錄其中一段對白如下(附註1.),或可有助於多少體會或想像生活現實百態中的荒謬情境、或進而延伸指向人類生命的荒誕本質。


艾斯特拉岡:我們上吊,好不好?
瓦拉第米爾:用什麼?
艾斯特拉岡:你沒有繩子嗎?
瓦拉第米爾:沒有。
艾斯特拉岡:那就不行。
(沉默。)
瓦拉第米爾:我們走吧。
艾斯特拉岡:等一下,我有皮帶。
瓦拉第米爾:太短。
艾斯特拉岡:你可以抓住我的腳。
瓦拉第米爾:那誰抓我的?
艾斯特拉岡:對哦。
說到「荒謬劇場」出現背景,無法離開二十世紀上半葉連續兩次世界大戰帶給全世界人類的痛苦、尼采宣佈「上帝已死」對西方文明心靈的衝擊、以及那期間的時代氛圍、哲學藝術思潮,甚至必須考量劇作家自身的宗教文化背景等等因素。

因此,當貝克特的作品跨越半世紀的鴻溝,來到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台南之際,將以何種面目出現,何種理由自我圓滿詮釋,而且在地觀眾將有何種反應,遂成一個個令人好奇的問號。

2006年三月,台南人劇團以「貝克特百歲冥誕紀念演出」為題,於台南人戲工場呈現其短劇《來來去去》《落腳聲》,以此向這位偉大的劇作家說聲:生日快樂!以筆者觀看該場,小小黑盒子坐滿一百餘位觀眾,票房頗佳;大致可以明顯分辨其中學生族群所佔比例不少,符合近期台南劇場觀眾生態特色。

在表演使用的語言上,下半場的《落腳聲》,依舊是延續了該劇團近年致力台語詩化外國劇本的創作策略,兩位駐團女演員展現了高度凝聚的內在能量,一個以鬼魅般的造型於台前來回步行,持續發出響亮而穩定的「落腳聲」,另一個僅僅以沙啞的聲音從彷彿隱没了她身影的黑暗之中發出話語。



造型看似癲狂的劇中主角,凝神專注與來自黑暗的聲音或者也可以說是她自己腦袋中的另一個聲音,喃喃對話……


至於上半場簡短約十分鐘的《來來去去》,則起用了三位儲備演員,在歐洲仕女的戴帽裙裝「包裹」之下,謹慎而平實地完成了大致分成三段的演出,可以感受到她們的認真與拘謹,卻未能看見醞釀表層對白的內在肌理、以及賦予看似謬誤無聊的對白的更多指涉可能,進而使得整場缺乏節奏感。反倒是觀眾的表現,安靜的專注,幾乎屏息,直到劇終燈亮一刻,才好似鬆了一口氣,當下讓人不禁想為觀眾鼓掌!

換個角度看貝克特的作品,經常出現疏落而斷裂的語言,有時候劇中一人說話後,另一人答非所問,形成不能連續貫串的對白,而且,傳統的故事情節不再是作品的重心,就算是包含了故事,觀眾所看到、聽到的也只是中間的一個部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因此,如果有觀眾在「觀賞」之後,感覺自己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帶著濃厚的疏離感走出劇場,實在不足為奇。

因為,在更深一層的涵義中,荒謬劇場裡的「戲」不再是一個用來說故事的工具,重點反而可能是提供給觀眾一個機會來「體驗」戲劇中所發生的荒謬情境,進而了解到我們本身就是處在這樣一個荒謬的世界裡。因此,有趣的是,雖然荒謬劇場是一種非寫實的戲劇,有些時候卻比寫實戲劇更接近我們現實生活的映像。
由此,一個更大的疑問升起:貝克特,何方神聖也?為何此時此地需要讓我們看見貝克特?純屬向西方已故大師致敬!諷諭台灣千禧年的荒誕困境?溫故知新?藉以重新思索人類未來的去向!?

很遺憾的,無論就表演形式或技術是否提供了專業精采的新視野,還是就人文詮釋或劇場想像是否展現了豐富誠懇的新思維,此次的售票「慶生」表演,均沒有提供上述問題底下使人滿意的答案。

我們可以看見一種堅持的心情,我們可以看見幾分投入的心意,然後呢?「慶生」,除了是一種企劃行銷推票的說法手段之外,如果能夠因此將台南的觀眾與一個上世紀偉大劇作家的心靈產生更大的連結,豈非美事!「荒謬劇場」,難道本身只能與荒誕疏離畫上等號嗎?



《落腳聲》的女演員整場不斷在兩個定點之間來回踱步,迴響鏗鏘。


姑且擷取以下該劇團的宣傳文字:
「貝克特說人類存在的本質是無意義、虛無和荒謬的;那人所創造出來的產物是不是呢?他的劇本也是嗎?
一群觀眾到劇場裡面看貝克特所想要說的話,是不是也是無意義、虛無和荒謬的呢?
貝克特的每齣劇作被翻譯為各種不同語言搬演的時候,是不是也是無意義、虛無和荒謬的呢?
一個劇團用台語來翻譯演出貝克特的劇本,是不是也是無意義、虛無和荒謬的呢?
世界上的所有演出,都真的能夠跟觀眾溝通到嗎?」

讀了,令人不解。所有的藝術創作行為導向終極目標不外抒發、表現、表達,各自尋找媒介、姿態……與世界溝通。一個團隊在演出製作之前,已經自行懷疑自身表演所能達到溝通的可能性,豈不堪稱一種怪異的荒謬前提!

其實,衡諸南台灣的藝文資源環境,能夠看見有劇團願意製作演出荒謬劇場的作品,有機會見識貝克特對於語言和「沉默」的交錯運用,有機會逼使人們看見自己所處世界的荒誕本質的真實面貌,值得感謝,隨之才有機會衍生諸多可能的討論空間,透過更多的激盪與摸索,一起向人類孤寂心靈的盡頭輕輕道聲:貝克特先生,百歲冥誕快樂!




附註1:《等待狗頭》劇情大致描述一個鄉村道上,兄弟二人──艾斯特拉岡(Estragon或被稱為哥哥Gogo)與瓦拉第米爾(Vladimir或被稱為弟弟Didi),在一棵孤獨的枯樹旁等著一位名為狗頭(Godot)的人,他們並不認識這位狗頭先生,也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正確的地點,甚至不知道狗頭是否會來。在漫長的等待中,兩人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或應該做,只好嘗試用各種方法來打發時間:他們對生活抱怨、對悔改不屑,試著睡覺卻又被夢魘所驚醒,兩人爭吵後又和好,想要上吊自殺卻找不到方法,對於狗頭來了之後到底有什麼樣的期待也並不清楚。此段對白出自表演工作坊網站,網址為 http://www.pwshop.com/html/article/godot-0003.html 。





文/楊美英(劇場創作評論人、台新藝術獎評審委員、南台科技大學兼任講師)
攝影/蔡以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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