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後,滿屋的昏黃斑駁,失魂物件與塵埃靜置一落,這是閒置的港口,僅收留我們三年的霧色碼頭,熟睡的堤岸,冰冷地退卻思念的高溫,低壓的寂寞深深籠蓋住我。
背對故鄉的月光,我們夜行在南下的高速公路,一座新興的城市,匯聚了南來北往自以為堅強而任性的草莽人物,我們是拓荒者也是出外人,眼前閃爍不停的霓虹,鬼魅般地匿身轉角呼喊著。我們拋棄,遠離那自我的家族史事,遊牧的神桌竟也墮落了。
那深植我心的紅木桌,承載了我整個生命歷程,最苦澀的時候,我和孤獨共睡在神桌下,度過萎縮的夜色。數十年後當我手輕撫桌緣,一層一層的漆色迴光返照似地亮著慈暉,牽引過去離散的美好歲月。最後僅一眼回望那已無神像、紅燭火的神明桌,忽地黯然陰沉、色澤盡褪,從繁華到落魄,神桌的命運象徵了我的家族身世,平地高樓而今轉為公寓住所,老舊神桌終被嶄新的、大小適宜的新款模樣神桌取代了。人去樓空獨留一組神桌和龐大失落的回憶相伴,割捨後,一切天荒地老全埋入歷史岩層,或甚至碾碎在家人的記憶裡?望向再無人焚香祝禱的神桌,那熄滅了的紅燭,竟滄涼地讓我哽咽不已。
由三張高、中、低赭紅桌為一組的傳統神桌,因高度過高,長度過長,曾在多年前搬家時鋸掉桌腳,然後以組合的方式疊起來,否則窄小的樓梯,工人怎樣也抬不上二樓,往後的歲月,神桌即是以此方式跟著我們成為飄蓬。那一次親自鋸掉神桌桌腳的父親,內心可曾悔恨過?因父親的失敗、父親的決定,我們年年遷徙,君父的城邦早已頹圮,而我們還在流浪,那曾是溫柔的地帶,難以重返。
從大房子到小房子,輾轉跌蕩的神桌雖能重組,卻僅以螺絲固定,不經意的碰撞或倚靠桌緣,便能感覺它的搖搖墜墜,一如愛與思念的空白段落。我心目中的末代神桌,沉在溼漉漉的海底。
我們真正離開故鄉的時候,年輕的父親且帶著浪漫氣息,兀自編織夢的言語,體內漲著十足的熱血與剛愎,一家人就這樣共乘一隻船朦朧地駛入喃喃霧色裡。我在瞌睡中聽見母親翻身的窸窣,也聽見漸行漸遠的灰色街景,困倦地嘆了氣。懷抱失色的記憶寶盒,閱讀旅誌,那域外景致無不令人神往,雖則旅行終究是為了再返家,藉由凝視他者審視自我內在的虛無陌生。每一次離家,總不敢回望母親剎那的分神,那樣不表現任何情感的臉孔,焚毀的夜空。
回不去的故鄉,父與母,終身在故鄉外的世界尋路。我能抓住的只是念頭,盤思在未亡的靈魂裡,潛入神的居所,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救贖也是災難。
從未離開過島嶼,僅只是在一個小小的國度裡也搬移過二十多處不同住所,包括求學過程中一個人的生活。未曾飛離島嶼,卻總被鄉愁呼喚,浮萍若我,搖晃的渡客,暈眩成迷失的雲彩。家,或許竟是流亡者的永恆船桅。
端午前夕,我在不停歇的雨聲中醒來,和姐姐說好要回去,旅行箱放進了嬰兒的小物件,幾片尿布和奶瓶,以及懸浮在胸臆受苦的無聲胎。我還記得母親的厚實身影,家人移動的腳步,滿屋粽香溫熱的氣息,提起行李,我的心沒有腳,它只往深處駐紮,情感只往地底流去。神桌的故鄉,我靈魂安息的飛升之地,流淚也要返回的生命左岸。
文/郭伊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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